我爸是个泥瓦匠。少时，我总随他去人家家里帮忙。吃饭的时候，我跟着他静静地坐在长凳的两端，四方的八仙桌围坐满了东家的老老少少。我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东家聊着，我盯着桌上的红烧肉愣神，因为来之前我爸再三叮嘱，让我只夹一块肉，便不与我多说了。

一直到我略微有些懂事了，我也仍想不通其中的道理，每每去问，他也总摆摆手跟我说，以后你就会明白了。后来有一日，我爸被我烦得不行，让我拿着凳子，我们爷俩就坐在屋檐底下，我爸弹了弹手上的烟灰，娓娓道来，回忆起他当学徒的日子。他说，跟我这么大的时候，家里兄弟姐妹多，眼看就要揭不开锅了。镇子上有个老泥匠师傅，手艺不错，大家看见他颇为尊敬。那会儿但凡有门手艺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，于是，我爸就自己跑去人家家里，郑重其事地朝老师傅鞠了一躬，央求老泥匠收他为徒。老泥匠愣了一会，三两步走到堂上，坐了下来，指着桌上的茶碗说，那你给我倒杯茶吧！就这样，收了我爸为徒。

我爸也就开始了学徒生活，老师傅话也不多，起初只带着我爸在周边镇上给人家干活刷墙，我爸也勤奋，老师傅也乐意让他上手，来来回回次数多了，手艺活每天也都有进步。我爸说，那会儿，师傅啥也不多说，我爸就跟我现在一样，一个劲地问这问那。老师傅就背着手，一脸严肃，说“让你干活你就埋头干就是了，话不要多！”便抬腿走了，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说“有些事你以后就知道啦！”虽然老师傅话不多，但是既拜了他为师，他便用心教，一跟便是三年，这个时候我爸要说出师也是可以的，出师自己赚钱，养家糊口。

一日，老师傅说，“你最后在跟我去隔壁镇上一趟。”出发前，老师傅和我爸拎着工具就上人家家里去了，这回和以前的人家也没多大区别，他们走南闯北的，大户小屋都去过。干完活，照例东家留泥瓦匠师傅吃饭，老师傅也就应下了。我爸那会儿年轻长身体，饭量也大，干完活累得不行，老师傅和东家寒暄了一会儿，就开始埋头吃。到最后放下饭碗的时候，桌上的菜也差不多吃光了。老师傅什么也没说，叹了口气，和东家结了钱便领着我爸离开了。没走几步，老师傅又折了回去，拉着我爸悄悄地躲在人家屋后，我爸一脸莫名其妙，老师傅说：“别说话，我们在这儿待会儿。”

就这样，师徒俩在人家后头屋檐下站着。那会儿房子隔音差，家家户户房子都隔着一段距离，站了一会儿便听到东家家里孩子在哭，好像嚷着要吃肉，东家媳妇儿在骂孩子，“别不懂事，家里没多的钱老是吃肉，那些都是给工匠师傅吃的，人家上门就是客。”听到这儿，我爸如鲠在喉，涨红了脸。老师傅看着我爸乐了，他说，你既懂了，便出师自己赚钱去吧！

回去的路上，老师傅说了一堆的话，把这几年没跟我爸说的话都说了。他说，既然你认我做师傅，那有些东西我也多几句嘴。学手艺固然重要，但是做人处事更重要。这年头家家都难过，你上人家家里，好酒好菜招待，等我们走了，人家自己就萝卜白菜和稀饭咸菜。人家知道待客，我们也得知道做客。

老师傅受十里八乡的欢迎，有活都愿意找上门来，一方面是因为手艺，另一方面更多的就是因为老师傅的为人。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。一句“师父”教会我爸的是生活技能，更是为人处世。我的印象里，我爸的手艺也颇受大家欢迎，但是他总说：人家予一份工钱，自己的手艺予人家一份安全，这是责任。

现在我也成了家，我爸师父教给他的道理，也传给了我，而我也会传给我的儿子。师父传下来的是手艺，徒弟承的是道理。许是老师傅心地好，看得开，一直也很长寿，每到过年或是遇到喜事，也要请到家里来坐坐，我也如我爸年轻时那般，奉上一杯热茶。